0-1 { 過往 }

人生是由不間斷的選擇題組成的，多數時候選擇了一個，注定要犧牲其他。為了這些選擇，棹犧牲了很多可能，很多會讓他想重新再來的可能。

「棹，該練琴了。」

「好。」細嫩的嗓音，走路都還有些歪歪扭扭地。

小身軀爬上了鋼琴椅，學著大人的伸展指尖，有模有樣地陶醉在琴鍵中。銀色光點隨音槌的落下，照亮整個房間。這就是古城棹的童年，當同學們都在操場上玩著球時，少年已在琴房準備起今日的練習作業。

嚴以律己，是棹的寫照。剛上小學時一天三小時，隨後逐漸增加時間，最後一天平均練習時間為六小時。前頭有兩個哥哥以身作則示範，身為么子自然也不能差到哪去。雖然比不上兄長的成績，但棹還是盡力在兼顧鋼琴的同時達到校排前十。

家人總是笑笑的說不希望棹太過堅持，可當成績單上寫著的不是第一時，失落與沈默的神情卻又那麼明顯。

『哎，小棹果然還是有些太勉強了。』大人們總嘆著氣，複雜地看向他。

所以少年付出十倍、百倍的努力，絲毫不敢鬆懈。在他埋頭努力的同時，得來的卻是父母將因工作而遷居東京的消息。才剛上高中的棹，陷入了家人還是音咲市的選擇題中。他不希望成為哥哥的影子，所以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音樂大學，一個兩位兄長都沒有跨足的成就領域。

但即使他考上音樂系與日本文學系雙主修，依然比不過大哥的醫學系和二哥的電機系。那些體諒的訕笑在棹耳中，猶如尖銳的嘲諷，訴說著他的無能。

尖嘯無從釋放，壓抑堆積在他的心頭。進大學後，每日與鋼琴共處超過九小時，其他時間不是在圖書館奮鬥就是累得癱倒在床上休息。大學期間棹幾乎沒有朋友，他專注在指尖下的琴鍵與紙張中的文字，無暇顧及更多。

——直到他遇到了她。

那日，古城獨自在琴房練習。他並不喜歡非表演時刻有人在一旁聆聽，那會讓他憶起過去父母緊盯自己進度時的感受。但她就這樣闖了進來，用金色的歌聲，在銀色音符中橫插一腳。他們第一次合作，突如其來地，毫無準備。

接下來的每一日，古城的身邊總有她的身影。銀色的琴聲、金色的歌聲，不曾間斷的琴房燈光，他們約定了要在演奏會上一展長才。但一日只有二十四時，若練習時間拉長，其餘自然會被壓縮。當父母問起文學科的分數時，他第一次對成績撒了謊，喬裝自己並沒有因女孩而改變。

所以他疏遠了她。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，就只是減少了琴房練習的次數，增加了無法到場的理由。女孩每次提起，棹總是用藉口掩埋一切。他無法在女孩與兩個科系間找到平衡，他犧牲睡眠，總算止住下滑的成績。勉強地來到了大學中的最後一年，也是壓力最大的一年。

家人從東京來電，關心中夾帶著對么子未來的擔憂。究竟是以鋼琴為主還是文學，棹自己也無法抉擇。他努力兼顧，就像過去在兄長壓力下，埋頭奮鬥。雖然練習沒有落下太多，但這在女孩眼中卻如同失約。她在一次次提早結束的練習中，漸漸地冷淡下來。練習彷彿成為義務，不再如初遇時熱情，棹從歌聲中聽見了女孩的控訴，但他選擇忽略，就像假裝自己的琴聲並不壓抑一樣。

一年的結束即將到來，演奏會近在咫尺。兩人的默契在一次次的練習中攀升，但彼此間卻越發疏遠。上台的前幾日，棹收到了父母要來觀賞的消息。為此他更加地收斂自己的情緒，因為他不能接受在家人面前失態。

在後台預備時女孩察覺到了，她握著古城微微顫抖的手，讓他相信自己，『只要放寬心的去彈奏。』棹點頭答應了女孩的請求。 然而在他走上舞台，面對起父母親與兩個哥哥的面容。

——他再一次失約了。 環繞在表演廳裡的銀色挪塔裡，幾乎沒有一絲情感。謹慎而毫無情緒起伏，只為彈奏而彈奏的存在。兩人的技巧，反應在群眾高亮的掌聲之中。長達十多秒的鼓掌聲，迎送兩人離台。

離開前，他抬頭看向家人，他們的眼裡沒有震撼亦沒有失望，但卻無聲地說著：『啊、果然還是有些太勉強了。』眼神中的意思，猶如巨石鎚擊在棹的心胸。即使自己如此努力了，卻依然得不到他們的肯定。

棹低著頭踏進後台，胸口的思緒還尚未沈澱，迎來的卻是女孩不再信任的神情。

『⋯⋯我曾經很喜歡你的鋼琴。』

『但現在的我，聽不見你琴聲中的靈魂。』

女孩落下的話語，遠比親人的眼神來得尖銳。直直地刺穿他片體鱗傷的心。棹張著口，定在原地。他無法提起腳，奔向女孩漸漸離自己遠去的金色背影，亦無法發聲替自己辯護。

聲嘯堰塞在青年的肉體，女孩的關門聲朝他襲來最後一擊。

他已無力再承受更多。

於是，那夜起。棹離開了音樂圈，放棄了他一直以來都在努力練習的鋼琴。

因為他知道，自己不配，也沒有能力，再面對那些銀色挪塔。

#米蘭達貝克